一直在吹,这些风。
不管是雨夜,还是白昼,也不论是湿热难耐的苦夏,还是雪瓣添白的冬日,只要打开诗经的书页,风就会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地域,带着泥土和时光的气息,顺着手指,丝丝缕缕吹过来……
我熟悉这些风,一如我熟悉我灵魂最初的花香。
对诗经的痴迷,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说不清楚理由和原因。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带着原始的音韵,从古老河流上飘到我面前时,我明白,这是我一生的书了。我觉得,我一定去过这样的时代,在那样烟火的气息里用心爱过,活过。如果我能选择,我愿意将我的灵魂,放在这个时代,让他继续活下去。
我喜欢追寻这些风,像一个夏日不耐炎热的孩子。手里提着凳子,在邱家湾干燥而稠密的蝉声里,从村子的北头找到南头,从西头找到东头,找一棵最会摇晃的树,找一个夏日最清凉之地。我需要在那一方清凉里,存放一下有点干燥和湿热的身体和灵魂……
曾多次幻想,去周朝,做一个采诗的官,手摇木铎,带着一份幽雅的期待,在民间的山野里跋涉,用耳朵和心捕捉那些可以直接进入灵魂的声音。灰尘满面,人影清瘦,青青衣衫,十五国风从四面八方不断吹我,飞扬而起的不仅是我的头发,还有我的哀乐和喜忧。
我也曾经多次在遗憾里感叹,可爱的采诗官,你不知道你在担当着一份怎样风雅的事情啊!你在营造一个家园,在为几千年后的人们,营造一个精神的纳凉之地,在为那些活得燥热的后人营造清新的灵魂之风。
我以为,采风采诗,一定是诗经年代最美的职业了,我愿意带着一生的时光,摇着木铎,在满山遍野的歌谣里奔波到老。
一直在吹,这些草本年代的风。
纯净,清新,没有被现代工业的烟囱糟蹋过,也没有被水泥的丛林删改过,更没有被萎顿的人性扭曲过。那时候的田野原始质朴,葱茏的植物散发着与生俱来的气息,叶子葱绿,花瓣鲜嫩。卷耳、谖草、薇、芣苢、绿、葛、蔓……每一种植物,都有一个好听的声音,都有一个自然率性的形状。天大,地宽,适合生命无边无际的奔跑和自由自在的舒展。
风从河边来,从旷野和山林来,带着露水和植物清新的气息,带着昆虫翅膀震动的声音,从民间的阡陌上来。把鼻子凑近汉字的深处,深深呼吸一口,我可以分辨出,那一阵风是棠梨的气息,那一阵风有芦苇的气息。我甚至可以分辨出,那一阵风吹过桃花,那一阵风吹过酸酸的梅子……从芦苇丛吹过的风,一定羽毛形状的吧,有深深弯曲的曲线,也有无法掩藏的尖锐。从桃花间吹过的风,定然是灼灼绯红的,有让人担心的娇媚和脆弱。从梅林里吹过来的风,当然有淡淡的酸甜气息,还没有来得及吸一口,津液就在口舌里四处泛滥……
一直在吹,这些从不同方向,不同地方吹来的风。
我熟悉它们!千百年后,我曾经代替一个摇头晃脑的小学童,在青葱的光阴里,一一吟诵过它们。而它们,也像被我喊醒的呼吸,从久远的民间过来,顺着文字的田垄,仔仔细细地把我吹了一次。
我记得,那叫《周南》的风,是从河中央开放草花的沙洲开始吹起来的。它带着爱情鸟关关的鸣叫,经过河堤,在桃林中催开一片灼灼的云霞,又向山上那个提着篮子的女子吹去。然后,像雾一样飘起又落下的,就是“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的歌声了。
都有一个标明方向的“南”字,但叫《召南》的风比叫《周南》的风更多了一份野性和踊跃的激情。尽管也吹过河水里的摇曳的水草和林草中的虫鸣,但这风顺着白茅草清晰的叶脉来到一个男子和女子之间时,多了一些自然****的气息。“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上诱之。”这风,吹着,吹着,就有花的气息,火的味道,雷的声音……
时而是“凯风”,时而是“谷风”,时而是“虺虺其雷”的“终风”,这样和畅至极也狂暴至极的风,则是让我审美体验大起大伏的《邶风》了。我也想在“凯风自南”的时刻,告别荆棘,带着我难以释怀的思念,摇一叶舟楫,顺水而流,直到水也苍茫心也苍茫的地方去。
如果,在历史的某个裂缝里,我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召唤,把自己投向一个生死难测之地,我也期望在鼓声紧催之时,能有一个片刻,让我对我爱的人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句,就这一句,就够了。真的,终其一生,只要能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就够了。因为这句话,再大的雷声,再喧闹的风暴,也会在卑微里,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常常一路向东门吹去,将杨树下的黄昏吹得簌簌发响的,一定是《陈风》了。记忆里总有几个被爱情蛊惑的男女,在长满青草土坡上舞蹈或者歌唱,五彩的花瓣连同青春的笑声落了满地。即使是夜了,也有月亮从遥远的虚空里赶过来,为相约的恋人,披一身明亮的月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是一种怎样的情致啊!让我的感念在多年后的这个夜晚泛滥成皎洁的一片!
有人说邶、鄘、卫都是卫国的诗。《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了吴公子季礼听了鲁国的乐队歌唱了“邶、鄘、卫”后,评论时便将此三诗统称之为“卫风”。可见邶风、鄘风、卫风在相互地吹拂,渗透和交缠中,已经杂糅成同一种风格,同一种气息的风。但,我却不甘于接受这样的结论,细细品读,总觉得卫风在奔放恣意的****里多了一点什么东西。是什么呢?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细致,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若盼兮”的玩味与沉醉,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深重感念!
一直在吹,这些妖娆万状的风。十五种风,十五种个性,十五种性情!
《王风》因拘于京畿之地,多了一些负累,一些拘谨,多了一些盛衰兴废之叹,难免让人沉重。《魏风》尽管不乏“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的清新之风,但更多的是对人间不平事的怨愤之气。《豳风》勤苦,多了生存的窘迫和活着的苦味。《曹风》沉郁,多了哀哀的时光之叹。《桧风》哀痛,见识了死亡的灰烬。而《秦风》悲壮,在萧萧的声音里掺杂了杀伐之怒。《唐风》率真,但已显露白石秋风的寒凉。
十五种风,最让我沉醉的,最让我痴迷,还是被历代大儒们斥之为“淫诗”的《郑风》。
我喜欢《郑风》,就像我喜欢一切自然率真的事物一样。不忸怩,不做作,像初春吹过田野和村庄的风一样,清新,纯真,率性,散发着人性自然无邪的香味。在《诗经》的风里,我越来越发现我是一个任性的人,不喜欢束缚,不喜欢油彩,不喜欢装腔作势的面孔。看《诗经》,我不喜欢看那些道学家奇形怪状的所谓“序”,“评注”,总觉得类似“后妃之德”,“淫奔之辞”的酸腐议论,会败坏我的鼻子,让我不能全心地闻到自然的芬芳。不过,在我讨厌道学家朱熹之余,我反倒喜欢上了以前敬而远之的孔老夫子。竟然也是一个有趣而可爱的老头啊,原来在他天下大道的外表之下,也存有一片花开如霞的隐秘之地。我欣赏这个儒家学派的总掌门,竟能以这样豁达的心胸,超拔的趣味,在2000多年前将郑卫之音列进“思无邪”的经典。否则,像《将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车》、《山有扶苏》、《狡童》、《褰裳》、《东门之墠》、《风雨》、《子衿》、《扬之水》、《野有蔓草》、《溱洧》这样的文字,不知道要被后儒的道德之刃,剁杀多少次。幸免于难的美啊!总是让我额外地多了一份珍惜和偏爱。
想必在读《女曰鸡鸣》时,孔老先生的目光和我一样是温暖快活的。冬夜的被子下,这是一场怎样的对话啊:妻说“雄鸡在打鸣”。夫说:“天色尚未亮,你快起床看夜空,亮亮是启明星”,“跑得快来如翱翔,去把大雁野鸭都射伤”,“射杀飞禽真不少,我就为你来烹调。有了佳肴来下酒,与你白头同到老。弹琴鼓瑟多和美,生活安静啥都好!”呵呵,原来古代的男人,也像孩子一样,这样贪睡!原来古代的女人,也能这样软软地哄人,寓勤劳的教育于母性的柔情。一笑,又笑,红被子啊绿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