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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又如何
[ 2010-8-27 15:30:00 | By: yougexingbqm ]
 
      秀禾的坟是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突然出现在他视线的正前方。

    农村的清晨,似乎醒得特别早。才六点多钟,他便起了床。一个人象儿时一样,脸也没洗,夹了一本书,沿着山道,他爬向了后山的那座山坡,这其实是很多年前的习惯,只是进城之后,渐渐遗忘。

    清晨的薄雾在山坡山渐渐弥漫,空气中夹带着湿漉漉的草的清新,然而,山坡却是荒凉的,杂草丛生。草从之中,不时有活蹦乱跳的野兔子在徜徉,他当然知道,这些年来,虽说农民工的待遇仍然不高,然而,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日子,人们还是更乐于往城市以及沿海开发区跑。

    一大早,他就象被冥冥之中某一种神秘的力量所牵引一样,漫无目的地爬上了这一面山坡,这面山坡原是生产队的实验林,旧时这一带种满了漫山遍野的果树,包产到户以后,果树被农民们连根铲除,种了庄稼。。。如今,山坡上连庄稼也没有了,只有荒芜的杂草,以及一人多深的灌木丛。盲目的走了进去,杂草掩没身体,只能看见头顶灰暗苍茫的天空,四周人影杳无。

    但他仍然丝毫没有怯懦,因为这里是故乡,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在这山坡上放过牛,也在这一带的坡地上割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那么的亲切,亲切得就好象他的血液,他的肌肤。因此,他不停的朝着山顶向上走,向上走。。。直到看见那座突兀出现的坟头。

    那坟是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他清楚的记得这里原先有一棵高大的黄桷树,树冠葳蕤庞大,站在树荫下,极目远眺,能看见周围蜿蜒起伏的山坡。

    不曾想,经过这么多年,连这棵古老的黄桷树也被人砍伐,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孤单的坟墓。坟头尖尖的,耸立成一座小小的土包,荒芜的四周,散落着过年祭拜时扔下的红的绿的冥币,因为无人来访,经过一季的雨雪,花花绿绿的纸币变成了破碎的纸屑,散落于新坟的四周,破碎的妖娆,象极了幼时他所见过的,那些凋败在春天里的海棠。

    整座坟由破败的砖和石头堆砌而成,经年久月,已经有一方坍塌陷落,看上去十分荒凉残破。若不是坟头前的水泥碑上,怵目惊心的刻着几个大字——“梁秀禾之墓”,说什么,他也不会想到,原来秀禾早就死了,死在这个她一生都不曾也不愿离开的故乡。

    他是临时决定回乡的。

    大学毕业,他直接去了上海,先随妻子入了沪藉,然后凭此关系进入一间跨国公司,最初从最小的机械工做起,直到坐上了总务科长的大班椅。十年的打拼岁月,他就象一台流水线上的机器马达,不停的转,不停的转,直到功成名遂的今天,他终于累倒了,医生经过一番全面检查之后对他说,无他,只是精神紧张,长期劳累,引致的体弱气虚而已,多注意休息吧,至少短期内,不能再上班操劳。

    病假报告递上去的那几天,公司正在推行人性化管理宣传,因而,“人性化”的公司给了他足足一个月的带薪病假,并且根据他的贡献,公司另外还补给了半个月温泉渡假村的套餐疗养。

    他在渡假村休整了仅仅一个星期,有天早上一起来,下雨了,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把他从沉睡中惊醒的,起身以后,立在窗台旁边,恰好看见窗外一树枝繁叶茂的海棠树,一夜之间开满了花,那些紫红色的花团,迎风招展,绿肥红瘦的,煞是美艳,那一瞬间,莫明其妙的走了神,他恍惚忆起,他家老屋门前的那株海棠树,一到春天,也是这般的花事灿烂。正好那会儿,妻带着儿子搭早班车刚从市内赶过来,他对妻说:“梅,让我回家吧,反正你工作也忙,还要照顾孩子,不如借此机会,让我回乡下去转转吧。” 妻是他一间公司的,妻想了想,点了点头,就这样,妻打了一包行李,把他送上返乡的飞机。

    阔别故乡十几年,他一次都不曾回过家乡。直到临上飞机的那一刻,他的满脑子仍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为何选择这个时候回家,他更不知道,他要如何面对故乡。

    这么些年来,他就象一个流浪远方的行者,跋涉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面,一面细细地珍藏着往事,一面又以无比坚定的姿态咀嚼着生活所赋予的全部苦涩。表面上看起来,他是那般坚硬,与强大,然而,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淡漠地忍受着缺憾、歉疚以及内心深处一丝丝最不肯销蚀的尖锐的创痛。他的创痛之源就是他的故乡,他的整个充满残缺之痛的青春,便是源自于那座山乡并不遥远的昨天。

    进村那天是个下午,天下着小雨。

    山区的春天,仍然微微的有些寒意。前来接他的是原大队部的老村长,母亲老了,还管着二弟家的一群孩子,二弟两口子都去南方打工,把三个孩子全扔给了母亲,母亲脱不开身,只好托老村长来镇上接他。

    一路上,老村长总抢着提行李。老村长是秀禾的亲伯父,旧时他一直管老村长叫二伯,十几年未见,想起秀禾,他心有惭愧,忽然不知道如何称呼了,老村长倒是满不在乎,竟顾埋怨地说:“志鹏啊,你这次回来的真不是时候,不年不节的,瞧,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还没回来呢,这时节多冷清啊。”他一边赶路,一边冲着老村长尴尬的笑了笑。

    回到村子天已黑了,村口黑漆漆的,早就没了那株海棠。只有年迈的母亲,正抱着最小的侄儿伫立在村口的田埂上苦苦的盼望。见到母亲那一刹那,身上风尘仆仆的疲惫渐渐化成一股心酸的暖流,涌出体内。母亲老了,他和小梅写过无数封信要求把母亲接去上海,奈何,母亲执意不肯,母亲说,你父亲葬在这里,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这里有根。

    老家变化很大,不曾变化的只是老屋里琐碎的故日的温馨。这些年来,他只身在外闯荡,可谓尝尽风光,可是,许多回梦里,他梦见的仍然是这座水泥墙的老屋,老屋面积不大,属于农村八十年代最典型的家居样式,两边分别是两套卧室,左边的是父母的,右边的是他和小弟的,正中间的堂屋里本来是堆放柴禾的,后来摆了一台电视,在很多回梦里他还时常见到,他们家的堂屋经常是挤满了大老远跑来看电视的人,那年月山乡贫穷,整个这一带的山里就他们家这一部熊猫牌的黑白电视机,尤其是每当有港台连续剧的时候,几乎不到天黑,他们家的堂屋里就已经挤满了十村八村前来看电视的人们。

    那会儿,秀禾也会挤在人群里看电视。

    秀禾总是穿着那件白棉布的衬衣,衣服旧旧的,洗得很白。秀禾好象最爱挤在人群汹涌的角落里,大而黑的眼眸迷茫地瞅着他。那几年,他一直住校,学校离家还有二三十里地,通常只有周末才会回家来,但几乎每一个周末的晚上,总能看见她,她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容苍白,孤单的,不知所措。

    秀禾是村子里最好看的姑娘。秀禾是他最刻骨铭心的初恋,他跟秀禾打小青梅竹马的一块儿长大,后来同过学,还做过一个学期的同桌。在上高一的那一年他给秀禾送过一本书,张承志的《黑骏马》,许多年之后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本书的悲怆底色,就是他们一生最残酷悲凉的命运,很多年以后的今天,他将如那匹迷失在远方的黑骏马,唱着苍凉古老的歌,回到这片土地上追寻,追寻他的刚嘎哈拉,追找他的索米亚。可是,他哪里知道,他的索米亚早就死了,化成黄土垅中的一杯黑土。

    记得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说过:就像永劫回归的定律,生命永远不会给予彩排的机会。爱情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一个人的成长,逃不开残忍的教训。

    初到上海的那几年里,他几乎久久都不能忘怀。秀禾总是象影子阴魂不散的出现在他梦中,一度痛苦至极,他以为自己一生都逃不开她,逃不开她那双不知所措的眼睛,她的眼睛水汪汪的,总是每时每刻都在因他而闪动着泪花,他其实很害怕见到秀禾流着泪的眼睛,直到很多年以后,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他愈来愈少见到她了,哪怕是梦里,渐渐的,秀禾终于模糊起来,连同十几年的成长岁月,一块儿变成了昨日之日的一段模糊陈旧的记忆。

    结婚以后,妻子小梅无数次鼓励他,志鹏,你真的不想回去看看吗?他总是斩钉截铁的摇头,然后,回头对妻报以一丝愧色的笑。

    平心而论,小梅是位好妻子,小梅,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都说上海女人市侩,目光挑剔,然而,还在大学里,他就认定了梅绝对是位凤毛麟角的好女人,梅和他是同学,他在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发疯似的追求梅,为她在寒冷的夜里站通宵弹吉它,省吃俭用节约饭票,给她买最娇艳的玫瑰花。后来他的虔诚终于打动了这位来自上海的姑娘,一毕业,他就跟她到了上海,结婚的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怎么上床的他都不知道,但他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梅趴在他胸口泪流满面的说:“志鹏,我知道你其实并不爱我,你爱的是上海,可我是真心的,我爱你,志鹏,你知道吗?”

    那晚他是真醉了,不省人事的酩酊大醉,但是他的心却是清醒的,他把自己孩子一样无助的躺在小梅的怀里,内心,是那么疲惫不堪,那么忧伤。他在新婚之夜的梦里,最后一次见到秀禾,秀禾就站在他家门前的海棠树下,秀禾凄艾的说:“志鹏,我喜欢你。。。”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秀禾时秀禾对他说过的话。

    生命本身就是一场痛苦的旅行。生命将引领去向何方?他不知道,但他确信,他的生命,注定一开始就是一场苦难的追寻。大三那年,他从学校回到家乡,前途渺茫,彷徨无助,那段时间对他来说无疑是最痛苦的,他的实习单位,就是原藉小县城的一所邻镇中学,邻镇中学离他家乡不远,但却在比家乡还要偏远的大山里面,十年寒窗,到最后,还是回到这样偏僻穷困的山乡,那绝对不是他想要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回到这山乡里当一辈子的孩子王。这并不是贪慕虚荣,而是为了活得更加尊严,他并不奢望象城里学生那样优越的条件,他只是不想重复这种因为贫困而饱受摧残的命运。

    但那两个月的时光,对于秀禾来说,却是最幸福的。从他上大学以后,那是他们第一次长时间的亲密相处。秀禾几乎每一周都来看他,趁着赶集的时候,秀禾给他送洗好的衣物,送油,青菜,鸡蛋,还有面条。终于,有一个下雨的星期天,山里涨了洪,学校对面的石板桥被洪水冲垮了,刹时间,学校变成了一座孤岛,秀禾留了下来,秀禾苦苦的等了他那么多年,那个山洪暴发的晚上,秀禾哭了,秀禾把什么都毫无保留的献给他,可他却无法给她任何承诺。

    离开家乡的时候,秀禾一个人把他送上了返回学校的汽车,临行前,秀禾突然紧紧的抱住他的腰,明明悲痛欲绝,却拼命挤出微笑:“志鹏,我喜欢你,我要是没有这么喜欢你就好了。”很多年以后,一想起秀禾那天的笑,他的心,总是有如刀割。秀禾成了长在他心底里的一个时间的伤口,不断被岁月揉搓,在记忆里散发着溃烂的痛。沉默的秀禾似乎一开始,就比他想得更远,更多。

    最后一次见到秀禾,是在秀禾寄给他的一大堆结婚相里。秀禾胸前别着一朵大红的丝绸花,真的很美,美得令人想哭,隔着千山万水,秀禾仍微笑地望着他。

    收到信的那天,他痛得无以言诉,他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一整天都不曾走出来。他一直很想写信回去问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但是,他最终并没有写,落在心里头的明明有不甘,有痛苦,但更多的却是隐隐的有那么一些些的,如释重负。

    爱情是什么?对于那些有资格的人来讲,爱情,或者也能重于泰山,但相对一个生活在底层的穷学生,爱,实在是一种奢侈的幸福。那些天里,他正为毕业分配的事,忙得焦头烂额,秀禾的信来得那般及时,深沉的爱,与其说是放手,不如说是成全。所有他做不了的决断,秀禾快刀为他斩了乱麻。

    秀禾隐忍,乖巧,文静。那种温暖的感情带着成长的岁月与生俱来,秀禾之于他,就如同菟丝子之于大树,无论多少年以后,他依然能够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那份至死不渝的纠缠。红尘里,他仍是卑微的带着侥幸逃脱,那么的义无反顾逃脱。

    他曾在一个痛得昏天暗地的日子里,独自一人只身漂泊于远方,天气乍暖还寒,日光惨淡,有极浅极浅的云彩涌动。天空中飞机沉闷地穿越云层,很长时间地轰鸣不止,后来,他终于孤独的爬上一座了无人烟的荒山,一个人孤独的哭泣了许久许久,幻想着遥远故园脆薄如纸的天空,幻想着已经成为别人的新娘的秀禾,越发地羞愧不安,越发地自卑渺小,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永诀。

    直到他在成家立业之后的许多年里,他仍然经常不可遏制地想起秀禾,心,痛得象要被撕裂开来。。。年华似水,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世界上最爱他的那个人早已经去了。寂寞的躺在这片山坡。

    事实上,知道又如何?相对于死亡,生命是脆弱的。相对于时光的洪流,生命又是渺小的。懊悔并不能换回对生活本身犯下的过错,生活的延续无非是找一个权衡的理由,以此换来对曾经的救赎。

    可是,他并不渴望被救赎。因为他深知,人世间最可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假如时光倒流,假如命运重来,而你,仍然不得不怯懦的,做出相同的选择。

    清晨的雾,越来浓了,湿漉漉的山地,白茫茫,一片死寂,远处近处依然一个人影也没有,杂草丛中,偶尔,有一只只漆黑色的乌鸦掠开翅膀,朝着青苍的天空,箭也似的飞过。他,孤零零的面无表情的站在坟头,无喜,无悲,无伤,无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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