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栏玉砌,红墙绿瓦。
黄昏掌灯时分,屋外是霪雨纷飞,一树白海棠,花开正浓。白色的花朵一簇一簇的压在枝头,压得很低,没有芬芳。远处,是淡青色的天空,凝重但不灰暗。
她,妹喜,半躺在卧榻上闭目养神。缠绵病榻已经一个多月,屋外的冷雨也凄凄凉凉的一了多月。看样子,似乎没有一丁点放晴的意思。一如她的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症。尤其是日暮将暮,雨打芭蕉的黄昏时分,缠缠绵绵,应着屋外的雨滴声,内心深处越发愁色无边。
泠霄殿里好久都不曾热闹过了。呵。。。说什么,说什么交颈鸳鸯,说什么恩爱百年。才不过几年光景,自从那两位岷山美人,琬妃,琰妃,到来,夏王是早已经将她这位昨日之宠忘得一干二净了。她生病以后,往来的人更是稀少,除了他,庖人伊尹仍然不时送来药水汤鲜,周勤侍候,昔日旖旎喧嚣,今已门可罗雀,只剩那黑沉沉的暮鼓,击着浓浓无尽的哀怨。
天,漆黑下来。霪雨停歇。耳畔隐隐约约是喧闹的声响,晚宴想必已经开始,是一道芙蓉的薄墙,隔出了两个世界。墙那边,只见光华闪烁的瑰丽灯火,乐声、钟声、鼓声混杂,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墙这边却是药味氲氤,荒凉颓废。
她站起身强支着身体走到殿外,夜色如墨般浓黑,举目四望,诺大的宫庭灯火阑珊,只有一处丝竹悦耳,歌舞不休。想来,那就是琬琰二妃的水月宫了。嫉妒有时候会象毒蛇,无可救药,却又咬得你撕心裂肺。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般千娇百媚,颠倒众生。都说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酒池,玉楼,醉生梦死,夜夜笙歌。那孩子一般的夏王,那高高在上的眼里,也曾经只倒映过,她一个人的占尽风流,天资绝色。
她是有施国国君的女儿,那一年,夏王侵兵入施,施国无奈,屈于城下,答应将国中最美的女子,妹喜,敬献于他。
她原是有意中之人的。在她十四岁那年,她便以绝色之姿,闻名天下。第一个闯进她深闺的,是一位年方二八的英俊少年。那少年白马轻裘,丰神秀骨,身负一把天晶剑,走起路来,昂首阔步,箭步如风。
那时节,他一来,总是与父王和王兄们促膝长谈,谈论的通常都是那位国君夏王如何的暴戾无道,以至于怨声载道,民不聊生。那些天下大事,她通常漠不关心,虽然她也常常不爱女装爱男妆,总学王兄们作男儿妆扮,但她最倾心的事,莫过于骑马狩猎。
恰好,这一年,那个威武的少年为她送来了一匹上好的骏马,那马皮毛乌黑发亮,四蹄健壮,奔驰如风。她雀跃极了,兴奋得彻夜未眠,第二天天不亮,她就起了床,蹑手蹑脚来到马厩,牵出那匹雄健宝马,刚蹬开步子,少年好象影子似的,出现在她身后。少年手中握着一枚翠玉耳坠,正向她盈盈微笑。呵——,那原是她刚才骑马时不小跌落的,她心下一惊,刚想伸手一抢,不料,少年轻狂一笑,十分踞傲的说,“妹喜,追我吧,追上我,你就可以要回你的宝贝了。”说完,少年立即跨马奔腾起来。她又哪里追得上他,听父王讲,他是另一个部落商国的国主,能征善战,骁勇无敌。
回到宫庭以后,她有意向父王提起。她很想说,她喜欢那少年,她原以为少年也是喜欢她的,因为每当她与他目光对视的时候,她分明感受到他那深情款款的灼热目光。可是,没过多久,父王告诉她:“我儿,夏王欺我贫弱,现施商两国协议,还是决定由你出嫁夏王,以期退兵,儿千万不要责怪为父狠心,这也是万般无奈之举,但愿你在夏国锦衣玉食之日,不会忘了父王的深仇大恨。”
一袭话,当头一捧,惊得她失魂落魄,不分东西。
然而她是有施国国君之女,国难当头,焉有不救之理。
出嫁那天,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流。
夏日的阳光映照着厚重的婚衣。彩旗迎风飞舞,丝竹之声,高亢悦耳,此起彼伏。沉默的宫门缓缓打开的那一刹那,她看见成汤策马出现在她驾前,她笑了,美如春花。那笑,娇容艳色,如胎盘剥离子宫,如万股血箭迸裂,如烟花破碎,已人间隔世。他果然怔怔的看着她,看着她流光溢彩的脸,看着她的朱唇象一朵展翅欲飞的蝶,渐渐的他终于被吸住了,沉沦了下去。。。
那一幕正是她所要的,她要他记住她的脸,记住她最美好的时刻,她原本可以象那只翠玉耳坠一样,属于他的,一生一世,只属于他一个人。然而,是命运无情捉弄,她要他记住的就是,这痛彻心扉的一刻。
可是,她也低估了一个人,他们都低估了另一个人,那就是强大的夏国国君。
自她走进宫殿的那一刻,她便明白日后的命运。
谁,能越得过他去?爱与恨,其实只隔着一层纸,朦胧暧昧。他们都低估了他除了拥有强大的国家之外,更拥有一颗痴迷的心。
那年的洞房,灯火通明,象戏台。
戏台上,描眉勾唇,涂脂抹粉,浓重的油彩遮盖住了面容的纯真,人生百态,莫不如斯。他命仆者打来清水,洗去厚重的粉脂,铜镜里刹时映出一张吊梢凤眼,眼睑的桃花璀璨延绵,含娇带怯,媚态顿生,夏王果然是迷恋了,不可一世的一个人,玩童一般天真里,为她,流动着贪婪痴缠的狼狈。
三更鼓,五更天。
忘却身份,天上人间,一晌贪欢。
男人如稚子,一旦恋了,往往是会忘却危境悬崖,险象环生的。也难怪,色诱的故事,由古自今,由始自终,用得是波澜壮阔,喋喋不休。
那是她头一次见到夏王,他比传说中更野蛮强大。然而再强大,他也不过是中了情毒的野蛮男人。落了妆,褪尽铅华,他在卧榻之上。莫不是那夜的笙歌繁华,那不知名的诱惑,迷乱了她的眼睛,辨不清南北西东。脱下王袍的王,单纯得令她心生涟漪,朦胧的夜色,暧昧刺人,他的手越过蜿蜒的身体,缠绕着丝丝缕缕前世,纠缠不清,就像他们原本就是生生世世的密不可分的一对恋人。
她忘却了使命,他忘却了江山。
听到了么?有东西象誓言破裂,无法修补。挨过那千刀万刮,背负这三千罪孽,她仍然与他象冰雪消融成一体,一滴泪随风,悄悄的化为一缕对远方哀凉的叹息。
多年以后,蓦然回首,流年如水,千秋万代。
在前前后后渺不可测的政治深渊里,她如履薄冰。终究是平凡如一叶草木的红尘女子,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前尘,誓言,亲情,所谓的国恨家仇,剑拔弩张的风起云涌,又怎敌得过这欲恋世界的无边春色。她沦陷了,陷入太久,忘了所来径,只认今生。
诚然,穿过岁月的层层叠叠,透过时间的空白缝隙,偶尔她也会在梦中想起那原野并肩驰骋的少年,想起那情窦初绽时的微笑。施施然,意懒心灰。都说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她相信,事情没有那般快完结,事情一定不会这么快完结。她的忽冷忽热,夏王哪知啊,怨怨丁香结,幽幽女人心。百思不得其解,越发把宠溺演绎得水深火热,筑倾宫、饰瑶台、作琼室、立玉门。。。所有孩子气般的荒唐无稽之事,他都为她甘之如饴,她又气又恼,那样满心眼的柔情缱绻是作不得假的,她深信。可是,她亦知,他,什么都可以做得来,除了当王,当王,他真的不称职,不得民心。
原以为沉湎下去,不回头,很快即是一辈子,一世一生。
不久,庖者伊尹入宫,伊尹附函暗中私会之时,递上翠色玉坠一枚,初见,她心跳如鼓,那晶莹剔透的坠子光滑如昨,似刀锋,剜割于心。须知其来者不善,千躲万躲,该来的终究要来。由尹口中得知,别后经年,他为了接近于她,甚至新迁都城,那么刚果气盛之人,如今想必更是凌厉锋锐。这么些年,他是果然披荆斩棘,励精图治的。可是,她已经变了,心,从分离的那一年,碎裂成粉,然后被另一个男人用不悔痴缠,粘合成了一对生死同心结,他们都已回不去了,回不到从前。
仍故作镇静,深居宫中,望月对饮,踏雪寻梅,夫妻欢爱如昨。
成汤一计不成,心生二计。不几年,遥远岷山之国送来美女,琬琰二人,据说声如黄莺啼鸣,委婉可人,生得是杏脸桃腮,蛾眉凤眼,行动起来更是体若春柳,莲花浮动,夏王果然禁不起春色入眼,心襟荡漾,宠幸起来便久久不思故渊。十年的欢乐窝,鹊巢为鸠占,所谓情深意笃又怎敌青春娇颜,她妹喜当然是知道的,可是,他们是注定的夙世怨侣,心,付出去,似覆水,又岂能收得回来。
风花雪月,一场欢情一场薄。其实一切都是成汤所为,她是知道的,恨夏王之用心不专之余,她又怎能不恨那个用心歹毒的曾经少年。
心,化作片片裂帛,微风吹拂,一地破碎。
沉默,然后报复。
唤来伊尹,她知道,他最想要什么。
“我早想到会有今天,我悔的是从前,其实,从我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我不能在深宫安度一生。” 伊尹,这位据说日后将是名满天下的权术智者,他的眼光闪烁,有些怜悯,似懂非懂,欲言又止。她又笑了:“他要夏,我给他,我给他江山,我只要我的王,我愿意交出夏的布防,以江山换取他留我夏王一条性命。”
“什么?”伊尹惊愕了:“不。妹喜,你果真以为商王眼中只有夏么,你难道不明白除了夏,他更想找回什么?”
“你不用说了。”她苦涩一笑,那凄厉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我清楚成汤,他若痴心当初又为何不肯背水而战?”
伊尹再没有替他狡辩。她也不再说话了,那段她年轻时的爱,早已化成记忆中的一缕青烟,而眼前仍然醉生梦死的那个男人,仍令她心疼,痛彻心扉的疼。也许这才是她一生在追寻的幸福,她唯一自由自主的选择。
历史上,这是她唯一的一次随他出征。
公元前1600年,商汤攻打鸣条,夏桀迎战惨败。所有士卒,纷纷倒戈,包括岷国两位美女。都说妹喜也将回到汤的身边,然而,战火荼靡之后,只有她仍然陪着他。
他孤身伶仃一人,晕黄繁复,权柄凋零,终于穷途末路,她陪着他渡江逃到南巢,隐居山野,任世间流言夹着碎屑如粉的昨日桃花,议论纷纷,而她终于可以独拥他了,这一生,独拥一份完整的爱情,终身相伴,至死不渝。
2010.07.27凌晨草稿完结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