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的风,春天开的花,都是绿意。
我小时候家住在小山村里,左边是山,右边是山,前面是山,后面是山。惊蛰过后,一夜春风来,绿了房子门前的草,绿了园子里的菜,绿了梯田里的秧苗,绿了山上的树。桃花开了,李花开了,山苍子花开了,杜鹃花开了,粉色的,白色的,红色的,花伴着绿叶,绿叶扶着花,竞相怒放。遍山新绿,满眼新绿。山野无处不泛传着鸟儿和虫儿无尽的密语、私语,把大气漾成无限的绿意,绕着草,绕着秧苗,绕着花,绕着树,久久地传入耳畔,象是永恒的绿色咏叹调。在一片绿意中,我背着书包,踏着青青的绿草,沐着绿色的春风去上学。
夏天来的风,夏天下的雨,都是绿意。
辛弃疾说:“我见青山多妩媚。”山中一夜饱雨后,次晨醒来,看到的是满山遍野的绿,是青翠欲滴的绿。旭日在村庄东面的梅至山上升起,阵阵微风吹过来,岚烟在山间缭绕。这山景,仿佛是一幅画着苍翠山水的国画,像王维的山水画,像米芾的山水画。雨后山野的绿意更像赵佶的花鸟画。雨后的清晨,我踏着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曲曲弯弯,走上梅至山。青山新雨后,空气分外清新,鸟儿鸣唱着,在追逐雨后的清新气息。山里的杨梅熟了,绿绿的叶,红红的梅子。山村夏天的绿意,是山水画,是花鸟画。但这里不是中原,这里不是江南,这里是五岭之西南。
秋天来的风,秋天的果实,都是绿意。
山村里的老人留传下一句谚语:“九月秋风起,十月秋风凉。”山野的秋风,固然比不上能使“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的萧瑟秋风。但像“乱竹摇疏影,萦池织细流”的瑟瑟秋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弯了田里的稻谷,吹红了园子里的橘子,吹黄了门前的柚子,山坡上的茶子果由绿慢慢变黑,裂开了嘴,露出了黑色的果仁。而园子还是一片绿意,山野还是一片绿意。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秋日是登高望远的好时光。村庄对面的石鼓山,海拔一千多米高,山顶上有两块圆圆的平板大石头,像两个天生的大鼓,那是山村里的人登高望远的好去处。那一年的秋天,父亲带着我登上了石鼓山顶。我站在石鼓上,看见千峰万岭一片黛色,层林中点缀着已被秋风染红了的片片枫叶。父亲指着远处几十里开外的一处城镇说那便是县城,他告诉我,长大了应当到县城读书,应当到县城工作。山外的世界多精彩,山外的世界真神奇。走出山村便成了我心中的向往。
冬天来的风,冬天落的雨雪,都是绿意。
北雁南飞,帘卷西风。山野的风,吹落了花,吹枯了芳草,吹得野外电线杆上的电线发出嗡嗡的声音。有时冷空气南下,在夜里,风挟着雨雪,打在屋瓦上,像铿铿锵锵的音乐,声比碎玉,韵律清脆可听。白天,偶尔也会飘飘扬扬地下起雪花,风不大,纷纷的飘絮飘得很静。一群邻家的小孩还在几株老柚子树下玩耍。这是五岭西南山区的雨雪,当然比不上那“飘摇千万里,倏忽度龙沙”塞北的雪。雨雪过后,樟树还是一片绿意,松树还是一片绿意,杉树还是一片绿意。清晨,我还是望着满山的绿意去上学。
奶奶告诉我,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要爱这山村,要爱这绿意。父亲告诉我,山村太闭塞,好男儿志在四方,应当走出山村。
山村多绿意,我因为山村的绿意而走出山村。来到城里生活以后,好像得到了什么又缺少了什么。城市有城市的绿意。妻子在家里的阳台上,栽种了兰花、昙花、剑花,不同的季节开着不同的花,什么时候家里都有绿意,衣香,鬓香,花香。街市也有绿意,灯绿,草绿,树绿。我也曾见过巴黎卢浮宫里蒙娜丽莎画后面的一片朦胧绿意,见过莱茵河畔的葱葱绿意,见过阿尔卑斯山的郁郁绿意,见过亚平宁平原的茵茵绿意。但是,这绿意不是那绿意,“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因绿意而离开山村,又因对绿意的眷恋回到了山村。春天,我踏上故园的路。山村仍然遍地是绿意,草绿树绿一山皆绿,山清水清一山皆清。燕子和春天一起回来了,蝴蝶和春天一起回来了。晚上,听听母亲重复奶奶说过的要爱这山村、要爱这绿意的絮语,听听山泉水流淌叮叮咚咚的泉声,这泉声是室内乐是室外乐,屋里听听屋外听听那耐听又充满绿意的音乐,枕着苍苍交叠的山影睡去。
春的花是绿意,夏的雨是绿意,秋的果是绿意,冬的雪是绿意,城市有绿意,异域他乡有绿意。故乡的绿意,才是我生命中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