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童年,我闭着眼睛也能描绘出门前那棵时常上去掏鹊蛋的树身有个大窟窿的老槐,一到春天便爬满小孩的那片向阳的苜蓿地;我能说出我挖过草药的山坳里有多少棵老柳;我也知道哪个山洼里长着牛最爱吃的野草,那个山旮旯里长着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山桃……是啊,现在想起,童年的那些事多像是在昨天发生的啊。
“面面土当膏药,赶明儿就好了;面面土当馍馍,赶明儿长个大小伙”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歌谣。那是我从母亲的针线笸箩里偷了剪子玩耍弄破了手指头吓得大哭时,母亲跑过来,随手捏了撮细土按住我的指头,她就唱了这首歌。不知是母亲没有嗔怪我,还是她动听的歌谣迷住了我,我登时止住了哭声。从那以后,我不仅学会了这首歌谣,还夸赞地教给我的朋友们。我们唱着它,跑向山洼摘起大把的山果,我们唱着它来到涝池边挖起大块的塘泥弄出大大的炮响。
每每唱起这首歌,我的眼前就浮现出母亲唱歌时的情景:那特有的韵律和拖腔,那轻轻地落在我肩头的手的节拍,那眉宇间流露出的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时的忧虑。
那时的生活是很苦的,口粮吃完了,只靠上面救济的那一点根本吃不饱,特别是每年开春,缺吃断顿是常有的事。于是我也提着小篮拿着小䦆头跟大点的孩子开始学挖野菜,慢慢地,我就能分辨并叫出那些野菜的名儿了。感谢大自然对我的恩赐,第一次我就满满的挖了一篮,我能为家里添口粮了,我的心里又说不出的喜悦。
多年以后,一次和母亲谈话时,母亲似乎很内疚地说:“孩子,你是自己挖野菜把自己养大的。”我颇感不安地说:“不,妈妈。是您一手把我养大的!”母亲落泪了,但她既而又笑了,眼里含有几分苦涩。
不是吗,真诚地养育我度过童年的不正是我亲爱的母亲吗?
因弟妹多,九岁了我还没上学,看着小伙伴挎着书包很神气地走向学校,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曾向母亲提起过上学的事,母亲当时没说话,后来又说父亲不同意,我什么也没说就摔门跑出了屋子,我听见母亲在背后叫我。那一次我哭了,哭得很是伤心。
记得父亲同意我上学是那年秋天。那天吹着冷冷的风,别的社员都放工了,父亲因顶撞了队长,被罚仍在犁地,我去给他送夹衣。父亲在地边蹲着,牛在刍着草。当我把衣服披在蹲在地上的父亲身上时,从来很少笑过的父亲回过头笑了,他拉住我的手说:“爸像牛,你像牛犊儿,对么?”看着一向倔强但这会儿眉开眼笑的父亲,我大胆地说:“不!爸,我不做牛犊儿,我要做你手中的鞭子。”父亲哈哈笑了,他拍着我的大脑瓜动情地说:“孩子,你该念书了,将来做个官,就没人欺负你爸了。”
第二年春天我就成了一名小学生了,但我不会忘记帮父母做些家务,也不会忘记怎么弄到自己的学费。几乎所有的假日我都是在山里挖草药度过的。每天早早地起床,带了馒头䦆头就进了五里之外龙嘴山,傍晚我也早早回来,喂猪喂鸡地安顿家里。挖的草药分拣好捆成小捆,待干后拿到收购站一卖,于是我不但不愁学费,还能给家里添点油盐钱。
挖草药的过程是劳累而愉快的,可有时候也充满危险。
暑假末的一天,我领着妹妹正在挖药,忽然听到一声尖叫,我回过头见一条花蛇悉窸窸窣窣地逼向妹妹,天哪,我顾不及多想,不知哪来的胆量,抡起䦆头挖了下去,花蛇断了两截,在那里扭滚。见吓呆的妹妹没被蛇咬着,顿时我浑身瘫软地坐在地上,过了好一阵才缓了过来。我觉得我一下子长大了,是啊,我打死了蛇,我保护了妹妹,我多勇敢啊。
那天回家,我和妹妹争先恐后地向母亲讲打蛇的经过。母亲听完长吁了口气,疼爱地搂住我,她夸赞我后,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一味地看着我,那眼神似乎在说:孩子,你长大了,能自个儿挖药卖钱,能保护妹妹了。
是的,我的确长大了,过了一年我就到十里而外的镇上上了初中,为了能为家里减轻一份负担,初中毕业我上了师范,四年后,我没能像父亲期望的那样做官,而是当了名教师。
在山里长大的我,是很难忘记童年那段虽有点酸楚但又是那么美好的时光的,正是在这段时光里,我受到了大山的陶冶和启迪,我有了战胜苦难的毅力和胆量,有了山里人那种特有的朴素,有了面对浮躁和喧嚣时能保持心中的一份淡然。
如今,看到那些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孩子,看到手牵孩子在大街上漫步的妈妈,我心头就不断涌现出一阵阵暖意,我知道这暖意来自于小时候挖野菜和打蛇时的愉快,来自于母亲唱那首歌谣时的令人难忘的眼神。
哦,那些不能忘掉的时光!